知青周德文出趟门很费劲,不是他腿脚不灵便,而是要仔细检查所有细节。
“钥匙、手机、公交卡、身份证……”出门前,他总是一遍遍掏口袋,担心有东西漏掉。如果觉得大门没有关好,即便走出去几百米,还会折返回去再检查几遍。
有一次在社区活动室下象棋,刚摆出“夹车炮”,眼看获得优势,他突然把棋盘一推,慌张地说:“我家天然气好像没关,我要回去一趟!”
不认识的人埋怨:“这老头,岁数不小,心态还这么毛躁啊?”
相识的邻居帮忙说话:“你不知道,他这是年轻时候养成的习惯,他老跟我们说,当年在东北插队,因为没带边境居民证,他被哨卡截住,冒险走原始森林,差点让狼吃了……”
70年代中期,知青们的条件好一些了,基本上每年冬天都能返乡探亲。
在家待了三个星期,刚过完年没多久,周德文打算和同学小申提前回东北,这样可以避开探亲知青回去的高峰。
大年初六,他们搭上了回黑龙江的火车,车上人不太多,两个人说了会儿话,就都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周德文突然大喊一声:“啊!”
小申被惊醒,一脸茫然,周德文痛心疾首地说:“我把边境居民证忘在家里了!”
70年代时,边境地区并不太平,时常有混入境内的特务,在备战和全民皆兵的紧张气氛中,边境居民证就应运而生了,不管是进入还是离开边境地区,都要带着这种边境证,否则就会被各地的哨卡拦截。
小申叹口气:“没有边境证真是麻烦了。无法通过黑龙江的边境线,你买汽车票,住旅馆都得凭证,就算能混上车,路上还有哨卡,都要检查边境证,这怎么办?”
“都怪我马虎了。”周德文泄气地说,“早知道就把背包检查两遍了。”
“行了,别太担心。”小申安慰说,“咱们从上海回东北也不是第一次了,车到山前必有路。”
话虽如此,可路在哪呢?周德文茫然不已。
火车距离终点站北安越来越近,周德文也越来越紧张,左顾右盼,魂不守舍,小申为让他安心,坚定地说:“咱们一块离开上海,就一定同时回到生产队,我决不会把你抛下。”
周德文感谢小申的好意,可现实问题摆在那里,没有证就是没有证,不是靠两句漂亮话就能解决的:“北安这么大,我谁也不认识,能找谁帮忙啊?”
小申顿了一顿,说:“唉,要是在黑河,这事情可能还好办。”
周德文赶紧问:“怎么?你在黑河有熟人?”
小申说:“黑河边防站有个姓马的班长,基干民兵去县里开会的时候,我跟他聊得挺好,他说以后有事可以找他。但是他在黑河,没法管到北安啊。”
周德文就像一个落水的人抓到了救生圈,连忙说:“我看可以。既然他是黑河检查站的班长,肯定跟北安跑黑河的司机都熟悉,我们找这条线的司机打听打听,说不定能坐上去黑河的汽车,等到了黑河,离咱们生产队(爱辉公社)就差一步了,应该没什么问题。”
“那去试试吧。”小申同意了这个计划。
火车一到站,他们两个人拽起行李就往汽车站跑,黑河开北安的客车刚进站,他们就凑到驾驶室,周德文壮着胆问:“师傅,你认识黑河检查站的马班长吗?”
司机伸出头,慈眉善目的,笑着说:“认识,怎么了?要我给带东西吗?”
那个年代,人们经常让长途司机帮忙带东西,司机也乐意帮助熟人。
周德文把自己没带边境居民证的情况说了一遍,希望司机把他俩带去黑河。
司机点点头:“马班长待人客气,我们跑这一线的司机都夸他人好,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,这忙我肯定帮。这样吧,明天一早,你们到汽车站外等着,我让你们提前上车,就不用在站里查证上车了。”
周德文对司机千恩万谢,感慨天下还是好人多。
第二天一早,他们早早在汽车站外等着,司机如约而至,打开车门让二人提前上车。
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,客车缓缓进了汽车站,哨卡民警开始检查排队乘客的边境证,放人上车。
突然,他朝车上扫了一眼,发现已经有人坐在里面了,立刻叫停检票:“车上怎么有人!上车看看!”
周德文暗叫不好,刚才应该躲在椅子下面,还是大意了。
边防警察检查了小申的边境证,走到周德文面前伸手说:“证拿出来。”
周德文苦笑道:“同志,我是上海的知青,这趟回来忘带证了,麻烦通融通融。”
边防警察指着车门说:“下车,去哨卡办公室处理。”
周德文只能先下车,小申也准备下去,司机一把拉住小申,悄悄说:“你们别去办公室,出门右拐一直走,在十字路口等我。”
小申点点头,又拽住周德文,把司机的话转述了一遍,他俩都觉得可行,就趁边防警察不注意,快速跑出了汽车站,在说好的十字路口,搭上了去黑河的客车。
两个天真的知青以为解决了大麻烦,实际上,他们没有料到,自己捅出了一个大篓子。
客车开了几个小时,到了黑河的孙吴,按照惯例,客车会在这里暂停,让乘客和司机休息吃饭。
入城的的方也有一个边防哨卡,车停下后,一个边防军人上了车,小申脱口而出:“马班长!”
马班长脸色不好看,说了一句:“你们惹祸了。”
原来,周德文趁乱跑出汽车站,以为神不知鬼不觉,其实边防警察心里都有数,车开走后没有见到他,一猜就是跟司机串通好,半路上车走了。
他们立刻把这个情况上报给地区公安局,地区公安局不敢怠慢,命令孙吴的哨卡将这辆北安开往黑河的车拦住,务必将周德文和小申押送回去。
事情好巧不巧,马班长等一批边防军人正在孙吴学习,看到通报上有小申的名字,主动请缨来到了哨卡。
“你们别着急,先去吃饭,我去求求情。”
马班长召集了几个关系好的战士,到边防站办公室,向指导员说明情况:“这两个人都是知青,其中一个还是基干民兵,平时表现不错。这次没带边境居民证是大意了,让他们回上海跑一趟也不现实,所以才出此下策,偷偷溜了卡。”
指导员知道马班长的为人,一旦他帮人说话,那这人肯定没有问题,但是上面已经发了通报,事情不好处理。
经过马班长的再三请求,指导员一锤定音:“这样吧。让他们先上路。我把情况再汇报一遍,如果上级同意,这事就算了了;如果不同意,前头的哨卡会把他们拦住。”
周德文和小申战战兢兢地吃完饭,得知马班长求情成功,他们可以先上路,全都舒了一口气。
上了车,小申把头伸出车外大喊:“马班长,下次再学习,我请你喝酒!”
马班长向远去的客车摆摆手。
客车又开了一会儿,到了进入爱辉的最后一道哨卡,边防战士走上车,厉声问:“谁叫周德文?”
“我是……”周德文预感不好。
“你下车,我们要把你送回北安检查站。”
“只有他吗?”小申问。
“对,他一个。”
完了!真的要被截回去了。
小申心有不甘地说:“还有几十里路就到生产队了,在这里被截回去,真是功亏一篑!”
周德文叹口气,往车外一望,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色,他怔了一怔,有了主意。
他凑近小申,把行李包放在地上,压低声音说:“你坐车回去,把我的行李带上,这里我比较熟,我自己回去。”
“你怎么回?”小申还想问,但周德文摆了摆手,示意别说话。
小申点点头,不再多问。
周德文下车后,看到边防战士正等着,就捂着肚子说:“同志,我肚子不舒服,要方便一下。”
人有三急,无可奈何,战士只能同意:“快去快回。”
周德文走进路边的草丛,装模作样地喊道:“哎呀,怎么有水,我往里走几步。”
他猫着腰,借着茂盛的灌木丛越走越远,终于走进了树林里。
他对自己的逃跑很有信心,刚才在车上,他记起了这个地方,去年生产队的两匹马跑丢了,他就是在这附近找到的,对此地的地形还有些印象。
他担心有人在生产队附近拦截,于是选择绕个大圈,不从正面回去,从小路偷偷摸回去。
虽然他在东北生活了好几年,经常在林子里溜达,并不害怕原始森林,但以前都是心情放松的状态,又带着武器,不像现在,前有埋伏,后有追兵,还手无寸铁,要是遇到野狼就糟了。
北大荒的冬天白昼短,黑夜长,才下午五点多,天就已经黑了。原始森林里漆黑一片,周德文凭借天黑前记下的方向,快速朝目标前进。
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。他心里正嘀咕千万别有狼,就听见不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狼嚎声。
“XX,真有狼。”周德文暗骂一句,借着积雪的反光,在地上捡了一根三四寸粗的木棍,当做防身的武器。
他心里明白,这东西最大的作用是壮胆,对狼没有什么实质威胁,但愿自己福大命大,不要遇到狼群。
他脚下生风,越走越快,在林中快速穿梭,林子里十分寂静,除了自己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以及沉重的呼吸声,他又听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不是兔子,更不可能是狍子,到底是什么?
他停下来,向四周张望,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消失了,突然,在自己身后十几米的地方,看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东西:两个泛着绿光的圆点。
这是狼的眼睛。
一般来说,孤狼要么是老了,要么是有病,对周德文这样的人类男青年构不成致命威胁,但就害怕对方还有藏在暗处的帮手,很多狼喜欢三三两两行动,一条负责吸引注意,另一条偷偷靠近目标,伺机偷袭。
有些猎人说,偷袭的狼会把前肢搭在人的后背上,等到人扭头查看,露出喉咙,它就会一口咬住,完成猎杀。
“不能跟它周旋,可能有诈,还是得赶紧走。”周德文下定了决心,立刻向前移动。
在听到狼的声音之前,他走了至少有两三个小时,也就是说,最多再走一个多小时,就能到附近的村子,这增加了他的信心。
身后的危险如芒在背,让周德文忘掉了劳累和饥饿,只是不断迈步,不断加速。他明白,想要活命,只能在力竭之前赶到村子里。
那头狼始终保持着跟周德文的距离,不想冲过去,也没有放弃,双方拉锯了一个多小时,周德文走到了林子边缘,看到了远处的灯光。
“这是隔壁三队吧!”他三步并作两步,踉踉跄跄地进了村,再回头望,绿点没有了,侧耳听,窸窸窣窣的声音终于消失了。
他得救了。
他没有在三队停留,而是朝着大队办公室走去,还有最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。
刚走到大队部门口,刚好见到大队支书往外走,他晚上有查岗的习惯。
周德文迎上去,把自己这一趟冒险捡重点说了一遍。支书安慰说:“你的做法有不妥的地方,但情有可原,这样吧,你先回去休息,事情我来处理。”
周德文谢过了支书,颤颤悠悠地走回宿舍,小申见他回来,喜出望外,帮忙打热水,周德文把分别后的经历说了一遍,两个人都唏嘘不已。
第二天早上,支书来到知青宿舍,笑着说:“小周啊,别紧张,问题解决了。”
“怎么回事?”周德文问。
“昨晚你刚走,公安局的警车就到了,向我了解情况,我给他们介绍了一下,然后给来的同志写了个证明,他们拿着走了。”
周德文长叹一声,紧紧握住支书的手,感激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。
支书点点头,语重心长地说:“你们年轻人,做事有冲劲,这很好,但也要考虑周全,尤其不能丢三落四。你看,这次因为一张边境居民证,你差点就被遣返了,以后可不能犯同样的错误了。”
周德文脸上一红:“再也不会了,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落下任何东西了。”